人間福報 2008/7/5 | 作者:◎張夢瑞
一九七○年,紀剛以一本《滾滾遼河》享譽文壇,不但獲中山文藝獎,並歷經四十年的暢銷長銷。但他不以這點文名沾沾自喜,轉而致力發揚由《滾滾遼河》衍生出來的「群我文化觀」,雖吃力不討好,仍數十年不改其志。如今雖年逾八十,但紀剛認為自己體力稍差,但腦力仍健。尚有許多開展性計畫,似乎不知老之已至。
時間會沖淡一切嗎?70年了,身經抗戰者,8年漫漫長夜,哪一件不是歷歷如昨?時間焉能倒流?對《滾滾遼河》作者紀剛而言,因著小說的暢銷、長銷,他的生命潺潺流轉,也豐富了劫後的歲月。
寧當趙醫師
1970年,紀剛以一本《滾滾遼河》享譽文壇,並獲得中山文藝獎。當年東北同志喊他的化名「辰光」;在他的第二故鄉一台南,人人稱他「趙醫師」。但是他不以這點文名沾沾自喜,以後也不再寫小說,轉而致力發揚由《滾滾遼河》衍生出來的「群我文化觀」,不斷向人宣揚,雖然吃力不討好,仍數十年不改其志。
《滾滾遼河》是一部有思想性的長篇歷史愛情文藝小說,係以抗戰時期東北青年的地下抗日工作故事與感情故事雙線編織而成。從「工作故事」方面言,感情故事是它的興趣線;從「感情故事」方面言,工作故事是它的時代背景;祗有在那個時代、那種工作環境下,才誕生那種感情故事。「生命寫史血寫詩,革命誤我我誤卿」,是書中的點晴名言。「生命寫史」是工作故事的歷史見證,「革命誤我」是感情故事的時代告白。由於工作故事生猛壯烈的大氣磅礡,感情故事扭搓折磨得纏綿悱惻,激動讀者奔相轉告,驟名中外,即獲中外文藝創作獎,成為一部暢長銷書,近40年而不輟。
年輕時候的紀剛,風度翩翩,有美男子之稱。
本名趙岳山的紀剛,民國9年生,遼寧遼陽人,畢業於遼寧醫科大學,民國38年隨海軍輾轉來台,即在台南八○四醫院擔任小兒科主任。退休後,他自設「兒童專科醫院」。作家保真兒時就是由媽媽小民女士抱著來掛號的常客。
從不肯承認自己是作家
當年紀剛花了3年時間,將他在淪陷於日本14年的東北,從事地下抗戰活動經歷,寫成30萬言的巨著《滾滾遼河》,先在中央日報副刊連載,並由純文學社印成單行本,立刻引起海內外文壇的一致重視,擁有難以數計的廣大讀者。這可從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單行本迅即發行至10版可獲證明,中視並將它搬上電視,造成很大的轟動。
1995年,紀剛接受訪問時,不斷搖著手說,他不是作家,沒有所謂第一本書,只有一本還未出版的書。
紀剛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是「作家」,只說是誠拙記錄下當時「那麼一群人」所做的「那麼一回事」罷了。也因為如此,《滾滾遼河》造成轟動時,進出「趙醫師」兒童醫院的太太們,坐在候診室裡熱烈討論當日情節,但是他們都沒有發現,作者就是坐在他們前面,拿著聽診器,為小兒看病的趙醫師。
由於《滾滾遼河》長達30萬字,在中副刊載前,中副主編孫如陵曾邀請多位文壇大老,閱讀這本巨著,同時提出意見,再進行評審。趙滋蕃即是當時參與評審的著名作家之一。趙滋蕃認為,此書形式介乎報導文學與小說之間,內容則為地下工作實況的回憶錄。然縱橫出沒於東北各地的地下鬥爭,其湧現的「戲劇性瞬間」與緊張的小說情節,實在撼人心弦;部分情節,較諸單憑想像而虛構的故事,更具魅力和說服力。最重要的是,作者情感真摯,行文洗鍊,情節開展自然而活潑,非一般無際生活的作品所能比,同時更能激發青年人愛國情操與生命潛力。
另一位評審余西蘭認為,不只是文章寫得好,連書名《滾滾遼河》也取得好。遼河二源,東出遼寧省東豐,西出熱河省承德,然後至遼寧省遼源縣會合,流入遼東灣;沿河是大豆的盛產區。書名相當不俗,「滾滾」兩字,正足以說明中華兒女在敵後工作的熱血澎湃,民情激昂,與日偽高壓下流血流汗,作折死奮鬥的壯烈正義的輤神。《滾滾遼河》正式刊出後,討論該書的文章陸續見於報刊的書評欄,可看出那一代年輕人,對於《滾滾遼河》給予了最高的評價。
也有讀者認為,這並不完全是由於《滾滾遼河》的文筆優美,情節動人,故事真實;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們從《滾滾遼河》了解到同一時代的先驅者,曾為民族獻身,為國家流血,為信仰犧牲生命;受過烈火的鍛鍊,受過監獄的磨折,受過人所難堪的苦難。《滾滾遼河》是一血淚交織的歷史紀錄,雖然它所紀錄的只是個片斷,只是東北一角,但所予青年人的衝擊力量,仍是無可比擬的。
五四精神受洗人
令人好奇的是,紀剛是學醫出身,以前從未寫過任何東西,他是在什麼情況下動筆,且一出手就能寫出這麼一本令人讚揚的作品?民國85年,紀剛由美返台探親,我就以這個問題,訪問紀剛。
紀剛表示,民國45年他到台大醫學院作研究,因為日據時代建築的校園,穿梭著年輕護士的歡笑語珥珥,恍惚之間,昔人舊事,盡浮眼前。在心中發酵了20年的故事,終於決堤而出了。滾滾遼河的前身、以愛情故事為主軸的10萬字「愚狂曲」於焉誕生。民國51年,紀剛自軍醫院退休自行開業;54年醫院漸上軌道,他開始每晚9點準時上3樓直寫到12點。45萬字的《滾滾遼河》一氣呵成,再轉由妻子及5位至友輪流斧正,而其間討論增刪的往來信件,竟超10萬字。民國58年春天,全書30萬字定稿。說也奇怪,一俟稿清付郵,紀剛藏在心底的故人故事,也彷彿一一歸位,就此清淨明朗。小說的結尾是民國37年底,紀剛與妻子甄青往南京的軍艦中,而故事從未停止。
另一個令我好奇的是,紀剛的文筆是怎麼練出來的?紀剛說,他的《滾滾遼河》雖然是由「純文學」出版(純文學結束後,改由三民書局發行),但他自己卻不是「純文學」的人,所以並沒有在「純文學」園裡耕耘。高中時期,他有一段讀書狂熱,正課外,一年有讀百本「閒書」的記錄。最關心的是人的思想行為,投考醫大並不是想做一名醫生,主要是想先從科學方面去了解「人」。
「我能用白話文寫東西,自然是承文學革命之賜。」紀剛說,他很感謝中學時的一位老夫子,強逼他背誦那30篇古文觀止,使他有能力研讀四書五經和諸子百家。「九一八」後,在敵偽統治下,卻暗地裡讀了許多由津滬偷運來的五四以後的新文化刊物。那時他還沒有辨識能力,任何主義思想,都曾使他頂禮膜拜,正所謂滿天星斗,俱是神仙。當時不願在敵人鐵蹄下受奴役的青年,都設法向關內奔逃,有的直奔重慶,有的轉向延安,有的在平津觀望。他則留在東北現地,從事敵後抗戰工作,也是受五四革命精神的影響。
紀剛強調:「我不是五四運動參與者,卻是五四精神受洗人。」紀剛曾仔細品嘗過當代人士的鴻文偉論,有的人似乎逢迎時尚,以經解經;有的人思想空虛,只能堆砌成語;有的人故做中國固有文化,但肯定的少批評的多,骨子裡仍執迷於進口的外國貨。
三不談與三疑問
伴隨《滾滾遼河》的暢銷和長銷,紀剛常常遭遇到被訪問的困境,為了解脫,他給自己立下了談話三原則。一、談作品不談作者。二、談書中工作故事,不談感情故事。三、必須談及感情故事時,談其文學面而不談其歷史面。紀剛認為,一個寫作者不同於演藝人員,只有再寫出作品以饗讀者,個人的生活瑣事,無益於任何一方。至於時事月旦,總是話到舌邊,一因許多幼稚意見,人人得而非,莫若藏拙;一因自以為是的主張,可能流毒社會,何如積德。
紀剛並透露:當初他寫《滾滾遼河》,原不是要寫一部文學作品,只想用小說的形式記錄一個時代,並沒有考慮什麼文化思想和意識形態。但書中有三個問題令他窮思苦想了數十年,始終沒有答案,那就是:一、為什麼辛亥革命創建民國之後,又有軍閥割據?二、為什麼全國行將統一,又有強鄰入侵?三、為什麼抗日戰爭勝利,又有內亂與分裂?原來是現代中華文化出了問題。」想通以後,他以愚者千慮的精神,創造一個『群我文化觀』。」
這些年來,紀剛就用這個文化觀點談人論事,評古鑑今,發表許多單篇文章。20餘年前,他赴美定居後,又於洛杉磯「中華之聲」電台製作「文藝春秋」講座。台北德簡書院王鎮華教授對這些作品情有獨鍾,1990年結集出書,書名為《諸神退位》,作為他替允晨文化公司主編的「根生叢書」第一部。1994年,紀剛又將《諸神退位》中零碎的篇章,整理成一體系,取名《做一個完整的人─群我文化觀》,交由文建會出版,納入人文思想叢書。
一本又厚又重的《滾滾遼河》,歷經40年的暢銷長銷,純文學印行了60版後,三民書局又繼續印行。令人不解的是,允晨的《諸神退位》出書後,坊間卻未有第二版出現。至於薄薄只有兩萬字的文建會小書,也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說購買。紀剛自嘲地說:「似乎我自己是最大的客戶。」
這種差異令紀剛詫異又不解,他說:「我曾以拙劣文字寫了一部小說,記錄一個時代,居然爆得虛名。但從這部小說研發精煉出來的文化觀,花了我十餘年的心血,卻落得踽踽獨行。看來,『文學是哲學的戲劇化』是一點不假,要想傳播發揚文化思想,還得把它戲劇化,還要我重操文學的筆,把它表演出來。」
不成東西的東西
紀剛得的「教訓」還不僅如此,幾年前,他將來美後發表的文字,擬以《利涉大川》為名,送給一家出版社斟酌印行,不料一去毫無消息,等他索回後才知道出版社竟原封未動。從一些接觸的朋友中,紀剛得知,近年來已少有人「讀書」,尤其是「文化性」的文章;市面上充斥的都是些美容、健身、飲食男女、談玄論命的東西,文學書,特別是文化性的書籍,可說乏人問津。
這些年來,在文藝圈知道紀剛的人很少,知道「紀剛」筆名的也不多,但是一提到《滾滾遼河》,倒是頗有人知。這一點讓他很欣慰。目前《滾滾遼河》的手稿,已由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珍藏。紀剛認為,哈佛收藏此書手稿,除了基於文學性之外,當然也兼顧到歷史性,因為這部小說有百分之九十的真實性,這是它值得保存的原因。
多年前,作家林少雯撰寫「作家的第一本書」,訪問紀剛時,他曾回答:「我沒有所謂『作家的第一本書』,我只有一本尚未完成的書。」前幾年,紀剛接受「文訊」雜誌訪問時透露,他打算以「不成小說、不成傳記、不成散文與詩」等等形式,出版一本「不成東西的東西」,將他開頭所說「許多開展性的計畫」都包括進去。書名未定,副題將用「滾滾遼河與紀剛」。紀剛表示:「這將是《滾滾遼河》大解密。主角工作故事的解密,是公開其中歷史人物的索隱;感情故事的解密,則保留讀者想像的權利。」
紀剛說,雖然他年逾80,體力稍差,但腦力仍健,整個心靈不下18歲。因此尚有許多開展性計畫,似乎不知老之已至。
時光不能倒流,但生命潺潺流轉,透過省視觀照,人終能在天地間找到定位;時間也不能沖淡什麼,卻能夠把意氣風發、鐵血生涯裡走來的年輕人,化鑄成鶴髮慈顏、溫厚和煦的諄諄長者。「無怨無悔,而能有所堅持」這樣的註腳,正是參與抗戰70年後,當下的紀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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